第七十一章 公社炼钢 (第2/2页)
“当然!”金海转过头,在她脸上重重的亲了一下,琚玲珺心里暖暖的,她摸了一下金海的脸,觉得也有些热。。
月光下,芦塘河水闪烁着银光,芦苇都向岸埂倾伏着,有的已趴到路上;空气中有芦花和蒿草的气味,夜风有点凉,琚玲珺不由得抖了一下,金海赶快脱下一件外衣给她披上,伸手紧搂住她的细腰。
南岸边有几条渔船亮着灯火,有歌声从船上飘过来:“山清水秀静悠悠,湖上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月影水面摇…………”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呀?”琚玲珺问。
金海笑嘻嘻的说:“你着急了。”
“去你的,你才着急呢。”琚玲珺难为情的笑着推了他一下,说:“是我妈托梦催问呢。”
“再炼出一炉钢好不好?”
“听你的。”
“昨天东岗大队平整土地时,在一个老土窑下面发现了几十箱炮弹和炸弹,可以炼钢的,我明天下午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呀,为什么不去?我和站长说一下去采访,在公社新闻里广播一下。”
“那好,明天一道去。”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琚玲珺来找金海,他抱歉地说:“我去不了了,一点半公社党委临时有个会,研究大炼钢铁的事,我们改明天上午去吧。”
“我都和站长说好了,你不能去,我一个人先去看看。”
“好,你早点回来,晚上一起吃饭。”
“晚不了,六点还有一次广播呢。”
金海拍拍她的背,目送她走上去东岗的大路,琚玲珺今天没有穿绿色军装,穿的是一件浅灰色上衣、枣红色的裤子,两个短辫子用彩绸扎了两个花结,手上拎个黑色的小包,步态轻盈,像一朵美丽的花往前飘去,拐弯时还伸开双臂,转了个圈,挥挥手,像穿花彩蝶;远远传来她悠扬悦耳的歌声:“不管风吹和雨打,勤劳的人不放假,不管春秋和冬夏,年轻人的快乐不放假…………”
金海觉得琚玲珺歌唱得比渔家女唱得好听,田野里除草的老农民停下手中的锄头在听,一头吃草的牛也抬头在听,咬在嘴里的青草也停止了咀嚼。
公社的会议开到一半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有人说像雷声,有人说像采石炸药爆炸的声响,金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担心炼钢炉出问题,赶快跑出门去看,天空晴朗,厂房北墙边两个工人在抽烟聊天,墙内的大烟囱不慌不忙的向外喷吐着黄黑色的烟,烟随风飘向芦塘上空,金海的心放下了,回屋坐下继续听黄书记讲话。
时间不长,东岗大队周大队长慌慌张张的跑来汇报,说挖掘炸弹的现场发生了爆炸,有几个人受伤,已经送往常州人民医院,黄书记当即决定停止开会,自己去东岗事故现场,让金海和金副书记去常州人民医院,做伤者的抢救和安抚工作。
二人赶到常州人民医院,轻伤的三个人包扎了一下,已经住进病房;重伤的两个人还在手术室里做手术,金海问送伤者来的郭队长:“有没有看见广播站的小琚?”
“看见了,小琚伤得不轻,还在手术室里呢。”
金海急切地问:“她怎么会伤到的?”
“有人说炮弹皮炼钢,里面的炸药倒出来可以做炮仗,就用榔头石头去砸炮弹炸弹;小琚认为很危险,就去现场劝阻,正碰上一个炮弹被砸炸药爆炸了。”
“伤到哪儿了?”
“伤到脸了,血肉模糊的把我吓坏了。”
手术室门外的抢救灯还亮着,金海痛苦得直摇头,他很着急,也很后悔,昨天为什么要告诉她发现炸弹的事?他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和胸部,仿佛如此能减轻心上人的痛苦似的。
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金海赶紧迎上前去,琚玲珺被车推了出来,她的头上缠满了白色绷带,整个脸都包住了,只露出两只紧紧闭着的眼睛,她还在沉沉的睡着。
金海向主治医生询问伤情,医生说:“弹片划伤了脸颊和鼻子,脖子上也有伤口,共缝了九十六针,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今后容貌和说话肯定会受影响。”
金海的心像刀扎一般疼,对于爱美的姑娘,对于靠声音工作的人来说,这个不要命的伤比致命的伤还要厉害,他不知琚玲珺的脸伤成什么样子,更不知琚玲珺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个巨大的打击。
一个半月以后,琚玲珺出院了,她用大红围巾包住脸,躲避着人们的目光。
回到家关上门,她摘下围巾,照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脸;鼻梁上的疤有一寸长,左脸颊上的疤有半寸长,尽管医生缝得很密,还是如两条粉色的百足虫趴在脸上;更糟糕的是,一小块弹片划伤了脖子,手术影响了声带,她的声音变了,不再像百灵鸟,而是变得低沉沙哑,琚玲珺丢开镜子,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身体颤抖着。
金海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说:“别哭了,老哭对伤口恢复有影响,你现在好好休养;过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到上海、北京的大医院去做整容,一定能恢复。”
“你别安慰我了,不可能恢复了,在医院躺了这么多天,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人从小就残疾,天生就丑,不是也得过一辈子吗?脸伤就伤了吧,反正也不找对象了,吃不了开口饭,脑子没坏,干点什么都行。”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再休养一段,我们就结婚吧,我这个光棍也该有个家了。”
“好,你是二等甲级残废,如今我也残了,两个残疾人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琚玲珺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珠。
两个月后,二人悄悄领了结婚证,没有广而告之,蒋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琚玲珺调到公社粮站当库管员,来去路上和工作中,她总是戴个大口罩,只有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几个大粮仓中间有一个高高的水泥电线杆,杆的半腰处挂着一个大喇叭,每天照样广播三次,新来的广播员是丹阳城里人,丹阳师范学校毕业,广播带着浓浓的丹阳南门口音,有人笑说:“小琚不广播了,不光听不到好听的歌,广播也变成丹阳广播了,带一股丹阳大麦粥的味道。”
琚玲珺看着飞舞的彩蝶,看着水泥电线杆上的喇叭,眼中含着泪水。
天公不作美,水稻灌浆时干旱不雨,后来又阴雨绵绵,引起了稻飞虱病虫害,大面积稻株枯死,收割脱粒后一过秤,粮食减产了三成,但交公粮的数不能减,根据放卫星的产量,何东队的任务还增加了一万斤,队长荆雨春急得直跳脚,他找到金海说:“再交一万斤粮,食堂的粮食只能吃到过年,过了年给每人发一根绳去上吊,你出风头瞎放什么卫星,看看别的队都比你放的低,如今人家有饭吃,我们要饿肚皮,你说怎么办?”
金海也感到委屈和恼火:“我想着精神变物质,放个大卫星,鼓鼓劲,多打些粮食;谁想到要多交粮呢。”
“谁拉屎谁擦屁股,你得想办法。”
”走,我们找歪嘴书洪去,是他让放卫星的。”
他们到大队部找到荆书洪,向他要说法,荆书洪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地说:“你们怪我找我,都没有用,我就是个传声筒,你们有困难去找黄书记说吧。”
公社黄书记并没有给何东队减上交公粮指标,他说:“公粮数是县里按放卫星的数核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也没权利给你们减,公社的院里也不长水稻,只能你们自己回去想办法,克服困难,办法总比困难多。”
金海垂头丧气地走回家,他知道话是自己说出去的,如今找谁都没有用。
弓形的弯月在云彩中穿行,一会儿又被乌云挡住不见了,村子里暗而静,夜色严厉陌生,簌簌冷风拍打着窗户纸,发出啪拉啪拉的声响,搅扰着人们的好梦。
金海累了一天,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一觉醒来,见他还睁着眼,侧过身,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问:“想什么呢?还不睡?”
“伤脑筋的事情。”
”什么事伤脑筋啊?”
金海骂了一句娘,忧愁地说:“我当队长时放了一颗大卫星,生产队得多交一万斤公粮,被队里人骂事小,真断了粮可怎么办呢?”
“是啊,一万斤可不是个小数。”妻子也没了睡意。
金海说:“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妥,可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愁死我了。” 他说完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办法,你说?你说给我听听。”
金海犹豫了一会说:“荆大壮出了个主意,说粮站收粮时,你在入库单上盖个章,就算入库了;到时过了磅不入库,转一圈再从旁门挑出来,你在单子上盖个章他们拿去结账,我觉得这是失职渎职,让你犯罪。”
琚玲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为了何东队的百姓,为了给你补过,就这么办吧,总得先把眼前交公粮的关过去。”
三天后的下午,天气晴好,艳阳高照,风力不大,有点十月小阳春的温暖。
皇塘粮站忙着收粮,大门口放着一台大磅秤,秤台上放了块长方形木板,可同时放八箩筐稻或十六麻袋的稻。
戴草帽的质检员小梁左手拿木质小磨,右手拿着长勺,他把长勺插入麻袋或箩筐下部,拔出时勺中带有下部的稻粒,他捏十几粒搁在木制小磨中,双手拧磨几下,打开盖子吹去黄色糠皮,捡几粒白米扔进嘴里,咀嚼着判断米质和干湿度,心里有数后放下小磨,拿笔填好验质单交给社员拿去过磅。
等待过磅的队伍排得很长,装满稻谷的箩筐和小车有一百多米长,一直排到大河边。
何东队的十九个男社员,挑来装得满满的十九担稻谷,质检后过磅是三千多斤,过了磅拿着单子挑进大门后,他们没往东南面开着门的圆形大粮仓去卸粮盖章,而是跟着从粮库往外挑粮装船的民工,从西门出来了,民工挑粮装满船后运往县粮库,何东队的社员们则跟着荆雨春,把稻谷挑到西街外竹林边休息。
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把稻谷又挑来,验质过磅后与上次一样,又挑到老地方休息,过一个小时,他们又把稻谷挑来一次,没有人注意他们挑来挑去粮没入库。
来来去去挑了三趟,社员们肩上的担子都有些重,人也有些累,但队长荆雨春的心里美滋滋的,一万斤的交粮任务完成了,再不用为食堂无米下锅发愁,当荆雨春把三张盖了入库章的交粮收据拿到手时,他乐不可支忍不住唱起戏词:“不如成其好事,一切都遮盖……”
秋去冬来朔风劲吹,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被寒风吹得在房前屋后打转,枯叶吹到背风的地方或瑟瑟发抖、或蜷缩到一起;沟渠里结了薄冰,人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妇女们用竹柄木榔头在麦田里敲打大的土块,敲打细碎后再推平,盖在短短的麦苗上。
干活的女人中间多了琚玲珺,她用一条驼色的长围巾包住了脸,就像被弹片炸伤后用绷带缠住的样子。
收粮结束,粮站的粮食一半送往县粮库,剩下的过磅后合库,县粮食局派人前来审核,发现少了两万多斤粮食,扣除正常损耗一万多斤,还少了一万斤粮食,县粮食局认定是有人贪污了公粮,要追究粮站唐站长的责任,唐站长有口难辩,在批判会上痛哭流涕。
琚玲珺看着唐站长代己受过,于心不忍,站起来承认了她与何东队作弊之事,最后上级研究决定,何东队放卫星虚报数大,加上自然灾害影响,交不上过头粮不予追究,只对队长进行批评教育,但琚玲珺作为粮站工作人员失职渎职,违反职业道德,受到开除公职的处分,回到生产队当农民。
傍晚时分,收工哨响,妇女们肩扛木榔头说笑着回村,去食堂吃晚饭,琚玲珺像一只孤雁落在后面,她不能去食堂,她还是吃粮站的供应粮。
她回家放下农具,洗洗脸和手,换了衣服,开始淘米煮粥,她坐在灶台下烧火,灶台的排烟道有点堵,有些烟从屋顶的烟囱出去,随风飘向村外,有些烟从灶堂口出来,呛得她直咳嗽,红红的火苗跳跃着,照着她眼里的泪,还有脸上脖子上长短不一的伤疤。
“砰、砰、砰”,有人敲门。
“进来。”琚玲珺抬头向大门叫了一声,继续往灶膛里塞着柴草。
进来的是西野田村的民兵排长邢晓东,他长得粗壮,穿身黑衣黑裤。
花园大队没有完成废钢铁上交任务,荆书洪组织几个村相互交叉检查,西野田村派人查何家庄村,邢晓东看琚玲珺家烟囱冒烟,推门而入,走到灶前,二话不说,用随身带的铲子伸到锅边一翘,铁锅翘起了半边,他用抹布垫着滚烫的锅沿一拎而起,米和水全倒进了灶膛,一股水蒸气腾空而起,灶膛里的烟火熄灭了。
“你干什么?”琚玲珺站起来厉声问。
“干什么?大炼钢铁,你家的锅为什么不上交?”
“我是吃供应粮的,公社允许留一口铁锅。”
“我不管,荆书记没有交代,你有话去大队部说!”邢晓东拎起铁锅就走,琚玲珺顾不得拿围巾跟在后面追,追到离大队部不远的大石桥上,邢晓东手一滑,铁锅掉在石板上,“砰”的一声摔成五块碎片。
琚玲珺揪住他的衣服,二人激烈争吵起来,荆书洪听到争吵声,一瘸一拐赶来,解释说:“我忘了和邢晓东说,何家庄除了蒋寿海、荆达夫两家保留一个铁锅,还有你家可以保留一个铁锅,等供销社来了铁锅,大队买一个赔你。”
琚玲珺见荆书洪出面调解,她敬重战斗英雄和残废军人,便不再争吵,说:“不用了,我们自己买。”
琚玲珺把五块铁片搂在一起抱回家,看着空空的灶台,伤心得哭了,直到天黑,她也没点灯,没关门,只是坐在板凳上呆呆的看着外面,看夜色一点点吞没门外白昼的光亮,看夜幕一丝丝落下,她等丈夫回来。
八点多钟,金海回来了,见屋里黑灯瞎火的,问:“怎么不点灯?你吃饭了没有?”
琚玲珺把桌子上的油灯点亮,情绪低落地说:“还吃什么饭?大队来查锅,把锅都打碎了,正好给你大厂长炼钢用。”
“我不是钢铁厂厂长了,我到玻璃厂当副厂长了。”
“为什么?”
“炼了十几炉钢都是生铁炼成熟铁,一块钢也没练出来;温度不够,工艺不行,却怪我工作没做好,我说我还是回生产队当队长,我喜欢种田,公社领导不同意,我说去农具厂也不让,说玻璃厂一直没副厂长,让我去当二把手。”
琚玲珺苦笑着说:“打破了一口锅,心想刚好拍拍你的马屁,还拍到马腿上了,你为什么要去农具厂?”
“我想将功补过生产农具,前一时期为了大炼钢铁,好多大队把农民正用着的犁头、锄头、钉耙都当废铁上交了,现在冬天搞水利建设,好多人连钉耙都没有,怎么干活啊?”
“毁了农具不是你的错,你就去玻璃厂吧。“
“明天就去,你现在到社里当农民了,索性跟着吃食堂去,省得自己弄菜烧饭洗锅刷碗,每月还给国家省二十七斤粮,过两天给你办手续。”
“随你吧,有饭吃就行。”
“我去寿海家看看,给你弄一点吃的。”
“算了吧,又要麻烦人家。”
“难得一次,我去一下。”
金海出门往西去了,东边的邻居家女儿朱章秀上小学五年级了,在学校学了新歌,这会儿站在门前树下唱着:“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
琚玲珺爱唱歌,从受伤以后再也没有唱歌,这时忍不住低声跟着哼哼,金海拿了两块发面饼回来了,听见了说:“这歌还挺好听的,歌词也好。”
琚玲珺立刻停止了哼唱,金海愕然无语,知道自己又不小心戳了妻子的痛处,他一辈子都要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让她去东岗呢?不去东岗,不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吗?
朱章秀又唱起了新歌:“星星和月亮在一起,庄稼和土地在一起,社员和公社在一起,幸福和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