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康婚芸嫁 (第2/2页)
结婚半年孝芸没有怀孕,阿婆站在猪棚门口骂:“母猪母狗还生养呢,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挨了婆婆的骂,孝芸不敢顶嘴,不敢大声哭,只能晚上悄悄地躲在被子里流泪,常常脸上挂着泪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又赶紧起床干活。
孝芸没进门时,阿婆什么活都干,田里的活除农忙时请村上的娘家人帮帮忙,其余都是自己干。孝芸进了门她什么也不干,只是发号施令了,她看着孝芸扫地、打水、淘米、洗菜、烧饭、洗衣服,看着她的一双手被水浸泡得红红的,像刨了皮的黄萝卜;没等一件活干完,便分配了下一件活,洗衣盆里还有一件衣服没洗完,她便叫:“去捞猪草吧。”捞猪草回来晚点,阿婆又恶狠狠地骂:“又上哪儿去野啦?没死在外头?猪都饿得嗷嗷叫了。”孝芸忙放下滴水的猪草担子,取来菜刀将猪草切碎倒入石头做的猪食槽里,看着猪大口吞食;在门口晒太阳的阿婆看见了又骂:“没见过猪吃草,有什么好看的?还不烧饭,想饿死我呀?”孝芸不敢回嘴,赶紧去灶屋做饭,从天亮忙到天黑她总是累得筋疲力尽,总是到床上抹抹眼泪,不等泪干已呼呼睡着了。
入冬后昼短夜长,睡觉的时间长了,在床上醒着等天亮时,孝芸便想父母想丈夫,想自己哪做得不好,总惹阿婆生气。她想快冬至了,冬至是皇塘的集场,那一天家家户户要敬祖宗,要给长辈做双新鞋新袜。想到这里,她赶紧起来翻出陪嫁带来的布料,给阿婆做鞋和袜子,连续忙了十几个晚上,冬至那天她拿着做好的袜子和鞋送给阿婆说:“我老家的规矩,给你做了双新鞋新袜,不知大小是不是合适?”阿婆拿过来看了看,在脚上比划了一下,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还以为是给你娘做的,你针线不错。”
这天丈夫回来,吃了晚饭上了床,丈夫摸着孝芸粗糙的手怜惜地说:“你到我家手都变粗了,少干点活。”
孝芸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哭了,抽泣着说:“干活没什么,手粗就粗,我就怕阿婆骂我。”
丈夫说:“我娘守寡早,脾气不好,但她没坏心,别往心里去,就当——”
“当什么?”
“当耳旁风。”
孝芸对丈夫说:“我看到后边塘里有黄鳝,下次回来我钓黄鳝烧黄鳝给你吃。”
“我就喜欢吃红烧鳝段,你会钓黄鳝,真了不起!”丈夫搂紧孝芸,亲了一口。
丈夫去一趟杭州,来回一个月。丈夫走后,孝芸就数三十粒赤豆放在小罐里,过一天取出一粒,待剩下最后一粒的下午,孝芸取出陈英男给的六枚黄鳝钩子,到菜地里用锄头翻土,翻出三条蚯蚓在地上摔死,一分为二串在钩子上,串好饵来到塘边,在六个地方抛如水中,将连线竹棒插在塘坡草地上。次日天蒙蒙亮时,她便跑到塘边收黄鳝钩子,四枚空的,蚯蚓被小鱼小虾啄没了,剩下黑黑的弯钩。两枚钩绳绷得紧紧的,钩住了两条黄鳝,有一条特别大,头如拳头,二尺长,黄褐色的身子有紫色花纹,装入缸中头抬得老高,好几次要窜出来;孝芸怕它跑了,吃过早饭就把它杀了,洗净切段搁上葱姜,放锅里烧了,没多会儿屋里便弥漫着红烧黄鳝的香味。阿婆闻到了很不高兴,说:“男人晚上回来,早上就烧黄鳝,骚得不行了!”孝芸也不辩说,拿起捞猪草的两根长竹竿,挑起挑箕到外面水塘里捞猪草。
孝芸捞完猪草,没看到阿婆坐在门口小椅子上晒太阳,也没在堂屋八仙桌旁嗑瓜子,心里轻松了些,到厨房拿菜刀切猪草;看到烧黄鳝的锅盖开着,黄鳝肉少了三分之一,她想:“人老了嘴馋,吃了也不盖锅盖,让猫进来就麻烦了。”她把锅盖盖好转身往门口走,经过阿婆房门时眼睛往里斜了一下,吓了一跳,阿婆倒在房门里面。她惊叫一声进去扶阿婆,阿婆已气绝身亡,手脸冰凉,她跑出门叫人。阿婆娘家人先来,她弟弟看到姐姐脸色发黑,嘴角有白沫,说:“吃什么东西了?好像是中毒。”
孝芸惊恐地回答:“早上吃的大麦粥,我烧的黄鳝少了,她可能吃了点黄鳝。”
“黄鳝还有么?”
“还有,在锅里。”
“抱个猫来试试。”
阿婆的侄子回家抱来了小黄猫,有人盛了三块黄鳝肉给它吃,黄鳝肉香,小猫很馋,一会儿连骨头都嚼了吃了,众人眼睛看着小黄猫,没多会儿小黄猫开始挣扎摇头、用爪子抓地,抓了几下,身子一歪眼睛一翻倒地死了。
阿婆的弟弟揪住孝芸的头发,责问道:“你个贱人!为什么要毒死我姐姐?”
孝芸的头皮被揪得生疼,弯腰低头很难受,她带着哭腔委屈地说:“我没有下毒,我没有毒药。”
“打!不打不说实话!”有人喊道。
几个娘家人撸起袖子正要动手,族长来了,对群情激奋的人们说:“打死人要犯法,把她送县衙由知县处治,去一个人去她娘家送信,让她家人知道孝芸犯了杀人罪。”
美兰这几天老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觉得要发生什么事。这天中午,大田村报信的人来了,说孝芸在黄鳝里下毒毒死阿婆,已被村上人送县衙了,美兰一听急得晕了过去,九贞忙用冷毛巾捂在阿婆额头,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好一会儿美兰才苏醒过来,两眼泪汪汪地说:“怎么会呢?怎么办呢?”
九贞说:“妈,别急,肯定是冤枉了,爸和蒋康去县里了,不会有事的。”
“孝芸怎么会下毒呢?家里的鸡鸭被毒死了她还哭两天呢,她心善着呢,叫花子到了门口,她给馒头都是两个三个,要是盛饭还要夹块肉。”
“她不会下毒,陈英男说可能是吃了毒黄鳝,他带着钩子去大田村了,说要钓到毒黄鳝还孝芸清白,妈你别着急。”
丹阳县衙在东大街中间,坐北朝南,前后四进院,依次在一条中轴线上,衙前为照壁,画着一兽,张牙舞爪,大门上方是“丹阳县衙”四个大字,大门两侧黑底金字的抱柱联为“看阶前草绿芳青无非生意,听墙外鹃啼鹊噪恐有冤民”。进大门后过一仪门是一个院子,院子西墙边立有一人高的立柱,横木上悬着麻绳是绑罪犯的地方,立柱南边有一小门通向监狱,南面是牢房八间,六间男牢,两间女牢,孝芸现被关在女牢中等待审决;北面是刑执房,房内有夹板、枷锁、老虎凳等刑具;院子正中是县衙大堂,堂前上方一块匾额“公廉”,两侧对联“衙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头三尺法烈日严霜”;最后一进官邸,是王知县一家的住宅。
次日上午,王知县上堂审案,头戴红顶官帽,身着官服,端坐于长案后宽大的椅子上,衙役持廷杖立于堂上两侧,孝芸及原、被告双方家人长跪在堂前砖地上,后面是围观的人群。“啪!”王知县惊堂木一拍开始审案,他听了双方申诉,大声对堂下喝道:“蒋孝芸抬起头来!”
“小民不敢。”
“恕你无罪。”
孝芸抬起头,脸色憔悴、泪眼迷离,衣服上、头发上沾着女牢地铺上的稻草。
“你烧的黄鳝何处买来?”
“不是买的,是我在屋后水塘里下钩子钓的。”
“和买的鳝鱼样子一样吗?”
“不一样,头大,有拳头大,喜欢抬头,抬头有半尺高,身上有紫色花纹。”
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有人说:“可能是毒蛇吧。”
就在此时,陈英男拎了个布袋满头大汗跑进大堂,往堂前一跪,气喘吁吁地说:“大人,孝芸阿婆是误食毒黄鳝死的,我在同一水塘钓到一条,可以一试。”
王知县说:“拿出来看看。”
陈英男解开布袋子拎底一倒,黄鳝游了出来,一尺多长,大拇指粗细,身上有紫色花纹,高昂着头,如眼镜蛇发怒的样子;它往院子里游去,吓得人们惊呼后退,陈英男上前用三指锁住黄鳝咽喉,那黄鳝摇头甩尾地挣扎,陈英男说:“这叫抬头鳝,也叫望月鳝,专吃河中腐死动物,有剧毒,人畜食之即死无救。”
王知县问孝芸:“你烧的是这种毒鳝么?”
“是的,一模一样。”
“拿下去杀了,找条猫狗来试一下。”
陈英男跟着衙役去厨房,将毒鳝杀了切成小段装在黑碗中端来放在堂前,一个衙役捉来一只黑猫,抱着身子让它吃鳝鱼,吃了五、六块便不吃了,开始用爪子挠肚皮,没挠几下便一伸脚倒在地上不动了,人们惊呼:“真是毒鳝,还很毒,像砒霜一样。”
王知县惊堂木又重重一拍,“啪!”的响声很大,他大喝一声“安静!”堂上安静下来,他神态威严地说:“大家看到了,这鳝鱼有毒,小女子的阿婆是误食毒鳝身亡,非小女子谋杀,本官判蒋孝芸无罪,都起来回家吧。”
“谢谢青天大老爷!”孝芸一家不停叩头。
孝芸从地上爬起抱着父亲大哭,蒋兴说:“跟我们回家吧。”
孝芸摇摇头抹着泪说:“阿婆丧事没办,许虎本该昨天回来没有回来,今天该回家了,我回家给他做晚饭。”
陈英男说:“我送你回去,还有几枚钩子下在塘里没收呢。”
蒋兴说:“也好,你辛苦一下送孝芸回去。”
陈英男送孝芸到村头停下脚步,说:“天快黑了,我就不进去了,你走吧。”
“你不是收黄鳝钩子吗?”
“我早就收了,去丹阳的路上扔沟里了,钩子不值钱。”
孝芸看一眼夜幕下村中的家有些忧愁地说:“真不敢往家走,怕看见死去的阿婆,我对不住她,我不烧黄鳝就没事了,我为什么要烧黄鳝呢?”
“谁让她嘴馋?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教你下黄鳝,怪我送你六枚黄鳝钩子。”
“许虎不知到家了没有,见了面都不知说什么好,他肯定恨死我了。”
“你又没错,知县都判了。”
“错不错,他娘死了他能不恨么?我真怕他休了我,也怕阿婆娘家人打我骂我。”
“休了好,我娶你。”
“别乱说了,我爸妈不会同意的,他们要面子,你走吧。”
“我说的是真话,他要休你我就娶你,用大花轿来抬你。”
“走吧,走吧。你爸妈要着急了。”
“你先走。”
“我到家门口了,还是你先走。”
“我看你闷闷不乐,案情澄清了,你没罪,你该高兴。”
“我高兴,你走吧。”
“好吧。”
陈英男往东走了一条田埂回头看,孝芸还站在原地没动,便挥挥手,便慢慢走着唱道:“你静静看我走,不要默默把泪流,阳光就在风雨后,几句话儿记心头,落雨不要去田头,地湿路滑摔跟头;天黑不要在外头,当心坏人和野狗;此地不留莫忧愁,何家庄有人在守候……”
他再回头看,看到孝芸在黑暗中朝他挥挥手,转身往村里去,他这才大步往家走。
孝芸回到家中点上灯,来到阿婆的房中,她坐在阿婆的身边久久端详着阿婆的脸,看着看着,她觉得阿婆的样子也很和善了,并不像平时那样凶恶,嘴角好像还有一丝笑意。她给躺在门板上的阿婆仔细地洗了脸,然后在脸上盖了一块白色的手绢,那手绢是自己最喜欢的,身上给阿婆盖了一条蓝底白色小花的被子,觉得她这下一定是不冷了。孝芸端灯来到灶间生火做饭,煮了两碗米饭,准备烧一个菜,揭开炒菜锅盖,锅里还有自己烧的黄鳝呢,她闻到了香味,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从早上在牢房里喝了一碗大麦粥到现在未有粒米下肚;她没拿筷子,用手抓起鳝肉放进嘴里,吃了一块吐出骨头,味道不错,又吃一块,一共吃了四块,开始觉得肚子里像喝了烈酒火辣辣的,很快剧烈疼痛起来,她站立不稳倒坐在灶前,听到外边有脚步声、有开门声、有说话声,好像是许虎叫她,她想答应却没了力气;她很痛苦、很困倦,像走得筋疲力尽的人走错了路,走到溃塌一半的堤坝上,前面大水茫茫,后面水流湍急,脚下的土松动下陷,脚下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往洞下坠去、坠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她还听到有歌声传来,唱的是村边茉莉村边的玫瑰香,村里美丽的好姑娘,何必出嫁到远方,你何时回家乡?那里有你的爹和娘,还有爱你的……
她真想家了,真想念爹娘了,真想陈英男了,她觉得很累很困,她闭上了眼,闭上眼睡着了,再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