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家庄 (第2/2页)
一天,蒋先云又往里庄去了,很晚回家,满嘴酒气,裤子湿了沾着泥土,太阳穴处磕破了皮,渗出的血结了黑疤。蒋兴心疼,帮他换了衣服,劝他说:“别到里庄去了,路那么远。”
“里庄酒厂的酒好!”
“你要喝里庄酒厂的酒我去买,在家里温了喝,又好喝又省力、还省钱。”
“你做的菜有饭店做的好吃么?”
“我可以到街上饭馆端菜,我也可以学着做菜。”
“你学会再说吧。”
蒋兴知道他心里苦,一时排解不了,只能慢慢来。他决定先收拾田里的事。他来到自家的稻田,戴上草帽,卷起裤腿,把十五亩稻田的杂草拔净就用去了五天时间,又用了五天把稻子耘耥一遍,然后挑起粪桶把自家茅缸里的粪水挑来施了一遍肥。荒了的菜地翻土锄细后撒上了青菜籽,浇好水,倒了的黄瓜架用竹竿木桩重新支好,稻田、菜地才有了模样。
忙完田里的活,蒋兴便去村上拜师学艺。他找了当过厨子的符冬青学炒菜,半个月便也学会了七、八个菜肴的操作工艺。
这天下午,他去里庄酒厂买了一坛子老黄酒,回家洗切烹炒,一会儿鸡蛋炒莴笋、腊肉炒青椒、韭菜炒螺丝就端上了桌,又拌了一盘黄瓜,几个菜炒的倒也像模像样。蒋兴把小桌搬到银杏树下,不远的地方,七八棵金银花以蓬勃之势开枝散叶,芳香四溢;在夕阳的余晖中,父子俩闻着花香对饮闲聊,说老家事、说当地事,聊陈年往事,聊近日趣闻。蒋先云三碗酒下肚脸色开始发红,心情也好,夸道:“你炒的菜不错。”
“这酒也不错吧?”
“不错,是里庄酒厂的酒,我喝出来了。”
“和去里庄喝酒相比怎么样?”
“差不多。”
“那以后就在家喝吧。我给你炒菜,给你去里庄酒厂打酒。”蒋兴见义父情绪好,乘机劝说:“酒在家里喝,麻将也别去里庄打,就在村上玩,人不够我来凑。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些人串通起来捣鬼坑人,外地人十赌九输。”
蒋先云沉默不语,他被蒋兴说中了,去里庄打麻将几乎没赢过钱,他点头说:“从明天起,在家里喝酒,在村上打麻将,不去里庄了。”
蒋兴高兴地端起碗:“爸,干一碗!”两个黄酒小碗“咣当”碰了一下,二人仰脖一饮而尽。
三天后的傍晚,蒋兴到里庄酒厂买了二十斤黄酒进门,义母惠珍坐在桌前问:“你是谁啊,到我家来?”
“我是你儿子蒋兴。”蒋兴一边把酒缸放进厨房,一边笑着回答。
惠珍摇着头:“你骗我,你是贼,偷我家东西。”
蒋兴没再答话,每天进门都是同样的问答。屋里已经昏暗,蒋兴点亮油灯,一盏摆在桌上,一盏搁在灶台。他出门前已经洗了菜,粥由照顾惠珍的孙寡妇熬好,他往灶膛里塞了一把麦草,点上火,开始“噼里啪啦”炒菜,等蒋先云进门。
菜和粥摆上桌,义父回来了,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惠珍喝了一口粥,用筷子指着对面的蒋兴骂道:“王八蛋!偷我家的东西还吃我家的饭。”
义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吼她:“你又乱说!”
惠珍照样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是!他就是贼!”
义父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筷子说:“老说疯话,也看不好,蒋兴你别介意。”
蒋兴说:“我不会,也许是她发现少了什么,或看见谁偷东西了。”
“好在不打人只是骂人,只是不听话。”
“看她生病前有没有怕的东西,闹的时候吓一吓,她就听话了。老家村上有个老头疯了,看不住到处跑,他怕打雷,家里人用雷吓他,他也就不往外跑了。”
“惠珍怕知县,小时候看过一次审堂,惊堂木一拍吓坏了,听到知县腿就发抖,可以试试。”
惠珍喝了半碗粥,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说:“不吃了。”
蒋先云大声说:“把粥吃完,知县让吃完!”
惠珍脸上显出惊恐之色,忙端起碗继续喝粥。
蒋先云又指着蒋兴说:“他是知县派来的,以后不能骂他。”
惠珍眼睛畏惧地看看蒋兴,低声问:“你是知县派来的?”
蒋兴点点头:“是,以后别骂我了。”
吃完晚饭,蒋先云打水给惠珍洗脚,蒋兴接过木盆说:“我来。”,他伸手试试盆里的水有点凉,便到灶间兑了些热水端到义母面前,大声说:“知县让我给你洗脚。”惠珍乖乖地伸出脚,自言自语说:“知县让洗就洗。”蒋兴蹲下身子,帮义母脱下绣花小鞋,解开长长的包脚布,臭味扑鼻而来,他帮义母洗了脚,扶她进到里屋,又把包脚布拿到码头搓洗干净,晾到屋后的梨树枝上。
蒋兴没进家门之前,蒋先云外出便请孙寡妇来照顾惠珍。蒋兴来了,她仍然天天来,她的女儿出嫁了,在家闲着没事,来到这边一是省得自家一顿中饭,二是可以顺手牵羊带点东西回家。这天下午,蒋先云去符开墨家打麻将,孙寡妇拿着一条要补的裤子来了。蒋兴提了篮子扛着钉耙去菜地挖萝卜,顺便还想翻翻地,干了没多会儿,人便出汗了,他脱下外衣,扔在山芋藤上继续干活。地翻完了,蒋兴把钉耙柄当做扁担挑上篮子往家走。此时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鸟儿在小沟塘的两边飞来飞去,不时有几声狗叫传来。蒋兴想起了一句诗“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说的正是眼前的景色。
“蒋兴!蒋兴!”孙寡妇迎面跑来神色慌张地问:“看见你妈没有?人不见了。”原来,她趁惠珍在里屋上马桶的空当,到厨房装了一小袋红豆送回家,返回就不见了惠珍的踪影。
“没有啊。”蒋兴也着急了,向四处张望着,看见一个挑货担的小贩进村来,便上前问道:“你从大路上来看见有人出村没有?”
“看见一个女人往大坟园去了。”
蒋兴又问了年纪、穿着,猜想可能就是义母,他赶紧回家放下钉耙篮子,扣起青布上衣往东边的大坟园跑去。
大坟园在镇的西北角,是公共坟地,有五、六十亩的面积。坟地除了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坟头,便是高高低低、粗细不一的树和比人还高的野草,天一黑,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别说进去,走在外边的小路上也会心跳加快,一有风吹草动便胆战心惊。蒋兴沿着小路从西向东走,边走边喊:“妈!我是蒋兴,你在哪?”直走了大半圈也没见人影,他便壮着胆子沿着一条草路往坟地中间去。
太阳已经收起最后一道光线,黄灰色的云布满天空,雾从稻田和河面上升起向坟地里飘来,四周朦朦胧胧的,不时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更让人听得毛骨悚然,空气中阵阵恶臭让蒋兴加快了脚步。
穿过坟园,蒋兴来到了北侧的高岗边,高岗下是皇塘的大河,上通大塘,下通运河、长江。皇塘是鱼米之乡,就因为河塘多、地势高,排灌两便。蒋兴远远看到河坡上坐着一个人,那件熟悉的蓝色大襟衣服,让他一眼认出是义母,他欣喜地冲下去抓住义母的胳膊说:“妈,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们回家。”
义母说:“我来看捉鱼。”
“天黑了,不捉鱼了,知县叫你回家呢。”蒋兴扶起义母,只见她的衣服裤子被荆棘划破了,满是泥土,鞋也掉了一只,因为扭伤了脚,走路一跛一跛的。蒋兴蹲下身子说:“知县让我背你。”义母双手搭在蒋兴肩上说:“知县让背就背。”
义母人胖,有一百三十几斤,从大坟园背到家,蒋兴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蒋先云很生气,说:“下次再跑别去找,想死哪死哪吧!”惠珍似乎知道错了,看着一脸倦容的蒋兴,眼里有了泪水。
时光一天天过去,一年后的深秋,连续几天的秋风秋雨,天气一下凉了。门前的银杏树叶子差不多掉光了,菜地的青菜泛了黄色,青豆也长老了。吃过早饭,蒋兴照例扛着铁锹提着篮子去菜地,看到畦沟里有积水,就挖开了通向芋头田的缺口,水从芋头田流入了小沟塘。一身长袍马褂的何富贵远远看到蒋兴在忙着排水,来到小沟塘岸边,冷着脸说:“蒋兴,你往芋头田里放水要和我说一声。”
“这水不是从芋头田一直下到小沟塘去么?”
“万一我家芋头田里下了肥呢,不就跟水走了?”
蒋兴知道他是吹毛求疵,芋头都挖完了,明年才能再种,但还是答应道:“我知道了,下次放水前和你打招呼。”
“你宜兴口音还是蛮重的,来何家庄时间不短了,要说皇塘话。”
“好的。何叔,有两件事我想和你说说,一个是大塘一年捉一次鱼,也就四五百斤,这么大的塘面,要放些鱼苗就得有好几千斤。”
“一直就是这样的,公家的塘谁来买鱼苗?”
“要是包给专人,一年交多少钱或多少斤鱼,就有人管,鱼就多了,要是没人肯包,我倒想试试。”
“这好啊。”何富贵有点喜形于色。“你要包一千斤就你来管,多出的鱼归你。这个塘我家有一半的份额,做得一大半主,还一件事呢?”
“我看见大兴塘东边有一大片荒田,怎么没人去开荒种粮?”
“村上人都是小富即安,吃饱了就不想别的,再说绕大塘过去要走半天,没人愿意去。”
“那我想有空时去开荒种粮,不知行不行?”
“行,反正没人要的荒田,谁开归谁,谁种归谁。”
“秋收结束,我就去开荒。”
“有人说,南边人比北边人聪明,东边人比西边人勤快,不假。”何富贵称赞了一句。
稻子收完,种下小麦,蒋兴找了两个江北来要饭的年轻人,以匠人的工钱雇他们帮着开荒,一冬一春开出了十五亩地,种了一季山芋,收了三千多斤。村上人家看到蒋家晒场上的山芋堆得象小山一样,开始羡慕眼红,纷纷前去开荒,剩下的荒田被一抢而光。蒋兴没有再去抢荒田,在山芋田里修田埂,准备栽水稻、种麦子。
春天,蒋兴到奔牛镇上买了一万尾鱼苗放进大塘,找木匠做了铁丝网护栏,打桩安在通大河的排水口,梅雨时节发大水,满塘的鱼没有逃走一条。年底请陆家村拖网队来拉网捕鱼,六段塘面分六次起网。一网鱼十几个小伙子都拉不动,总共收了四千多斤鱼。
何富贵看着一筐一筐活蹦乱跳的草鱼、鲢鱼,连声喊着:“不得了!不得了!明年不能让蒋兴包了,不就是买点鱼苗放到塘里么。”
大塘承包养鱼的事,蒋兴就承包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