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深人静冷静,冷静 (第2/2页)
她与常父都是真真切切地把赵恪当作亲生孩子疼,即使同刘婶子关系再好,一时也有些听不得她说出这样的话。
“就是……阿恪到底是外姓人家,于阿瑛的名节多少有碍……”
“别说了。”吴氏脸色冷下来,显然是动了气,“且不论你家小子早年也跟着赵夫子念过书,如今咱们依仗的制香生计,亦有阿恪的一半功劳。”
她到底心肠软,说到一半倒有些不忍伤了这老姐妹的心,复而放平了语气,好言好语道:“孤恩负德,不知其可。老姐姐,您此后千万不要再提这般的话。”
刘婶子讪讪,腹中没了言语,只好悄没声地独自一人出了大门,身影隐没在小径之上。
果真是儿女都是债,如不是为了自家浑小子那点心思,她也不会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倒叫吴氏抢白一顿。
见她走了,听了个全乎的常瑛这才从赵恪屋中出来,手中捧着的红对子不知不觉间被她捏得皱了一个角。
到底是有了些不美,真是可惜了赵恪这幅字。
小姑娘下意识地回望身后,却偏生被同样无声站在那处的赵恪吓了一跳。
“阿恪?”二人熟的不能再熟,她嘴巴一快,竟给问了出去,“你都听见了?”
一身布衣的少年轻轻颔首,明灭之间露出了那清隽流畅的下颌线。他话一向不多,此时也不过简简单单回了一个“是”字。
常瑛有些恼恨自己一时嘴快,赶忙道:“你别在意刘婶子说的话,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多了句嘴罢了。”
“阿瑛……”赵恪上前抽走她手中的对子,显然没把这件事情郁在心中,“我全听吴姨安排便是。”
见他转身欲走,小姑娘急忙上前一步,仰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那若是我亦有避嫌之忧,想要送你去书院进学,你去不去?”
……
赵恪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一般,快速掩住自己眸间翻涌的深色之后,他侧过头,努力平静地朝常瑛递去不解的目光。
他那双眸子颜色极正,好似层层点染过的夜幕一般,瞧得常瑛心中蓦地被刺了一下。
可她今日,是非要解开赵恪的心结不可……
定了定心神之后,她再次道:“郑家与高阳县主的事情你是知晓的。常家眼下虽瞧着一帆风顺,可稍经波折便要折戟沉沙。从前香方来自赵夫子遗卷的托词不能用一辈子,我们都需要更加稳妥的依托。”
“科举功名,显然是最快捷的法子。”
科举,功名……
少年好似晚风之后的夕颜一般低落下来,早年那些寒窗岁月好似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浮过,最后又统统化为了泡影。
长睫颤动一阵之后,他别过脸去,轻然道:“我已前路断绝,别无它途。”
“叨扰多日,反使阿瑛失望了……”
“此非我本意,实在抱歉。”
他这话委实太过心伤,好似整个都没了神采一般。小姑娘一下便全然抛却了自己那千般打算,急得也顾不得太多,急忙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连声抱歉:“阿恪,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哪里是想要赶你走,求你留下来陪我还来不及。”
“我方才不过是想要求你答应重返学堂,一时失语罢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不然莫说我自己罪过大了,连我娘也不会轻饶了我的!”
她圆溜溜的猫瞳水光粼粼,抱着赵恪的手臂紧紧不肯撒开,好似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一般。
“我知道你是好意。”半年以来的日日相处,他自有一双眼睛,把常家的人人都看在眼里。常父常母和常瑛把他当作家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转过神来之后,自然明白了常瑛的意思。
她是瞧出了自己心中的遗恨,想要借着刘婶子的事情逼自己一把,让他有更为光明的前途罢了。
赵恪长舒胸中那一口郁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顶:“我没生气,你若是想知晓,我便把当年旧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便是。”
“数年之前,赵家亦是夔州大族,我父亲赵朔虽为旁支,却也得以代代相传,在松阳县置下了一份丰厚家资……”
少年目光悠悠,好似穿透了这些年的颠沛穷困,回到了自己那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幼年。
赵家世代以耕读传家,到了他爹赵朔这一代好似文曲光顾了一般,年纪轻轻便考中了院试头榜,高中廪生,成为了县官老爷的座上宾。
那时候他家往来宾客如云,奉承吹捧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久了之后,倒真有叫人在那安乐窝里沉迷的感觉一般。
所幸他爹的头脑还不至于太昏涨,照旧保持着那颗求进勤奋之心,悬梁刺股地苦学之后,次年信心满满的踏入了府城再次应试。
可惜他虽然才华出众,却是个念书念痴了的榆木脑袋,前去本家拜访亲族之时,便落入了有心之人的眼中。
那人本是夔州赵氏的嫡系子弟,平生自负才学不输于人,一番比试下来遇到赵夫子这个不肯藏拙的愣头青,大丢了面子。
赵朗本就是个心胸狭隘之辈,就此怀恨在心,故意使出一出阴毒的伎俩,在贡院前头蓄意污蔑族弟赵朔舞弊。
赵夫子惊怒之下,本欲自辩,却不想被兵丁压着一番搜查之后,竟真的在他身上的衣衫夹层中搜出了夹带。
人赃俱获,百口莫辩。
科举之制事关一国命脉,一旦发现舞弊之事,分管学政的大人更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生杀大权。由此,赵秀才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学子,当即便被革除功名。剥了衣衫后,又被下手极重的兵丁们压着打了四十大板,扔出了贡院大门。
他从来便极为注重仪表品格,力求善修己身,不染尘垢,这下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与不白之冤,怎能忍受?
当即便吐出一口淤血,一下昏死过去。
待到再次醒来之际,秋闱之试早便结束,他也从一位踌躇满志,有望登科的松阳俊杰,变成了终日活在谩骂与唾弃中的赵氏弃子。
没错,他家落难之际,赵氏本族并未想着如何查清真相,惩罚那残害手足的幕后推手,反而第一时间将赵夫子这一旁支开出族籍,抢占了他们家的田地、宅院、产业。
赵恪,也从富贵人家人人称赞艳羡的小公子,沦为了破家流浪之人。
小小的孩童尚不足十岁,便不得不承担起了照顾一蹶不振的父亲和与豺狼虎豹相争重任。
可他到底太小了,犹自每夜深恨,拼了命地伸出獠牙,也无损于那恶人根骨。加之赵夫子在松阳县的指指点点与人情冷暖之中逐渐绝望,赵恪不得不一手背着包袱,一手搀着病重瘸腿的父亲,来到了常家村落脚,与萧萧秋风之中,建好了那一座破茅屋。
此处民风淳朴,也没人知道县城之中发生的那些腌臜事情,赵夫子的病便稍稍好了一些,每每拉着自己这独子的手,看着那孩子越发清瘦坚毅的脸,总是要偷偷以手拭泪,强逼着自己振作起来,开了一间乡间学堂。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遇到了躲在学堂之外偷听常瑛。
可惜天意无情,到底不愿眷顾他们一家,去年秋日里,赵夫子便染上了痨病,学堂自然无法开办下去。
而更让赵恪心急如焚的是,他们家,拿不出银子来给父亲看病。
娘亲本为孤女,早逝之后亲族音信断绝。父亲这边就更不必说,手边唯一值钱的,或许就是那一摞旧书。
可赵夫子咳着血朝儿子下了死令:绝不许他为了自己这条命,再去如了那些豺狼的愿……
跪在床头的赵恪赤红了双眼,抖着手去试探了一下父亲的鼻息,难以置信地滚下泪来。
“阿爹!”
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睁大了眼眶试图忍住泪水。赵家那些人的丑陋嘴脸自眼前走马观花地掠过,好似王屋之山穷凶极恶地压迫着他那颗跃动的心脏。
在常家村众人的协助之下,眼中满是红血丝的少年,不得不以一方草席,草草将父亲葬在了荒山之上。
单薄清瘦的半大孩子孤身一人在父亲坟前守孝,似乎一夜之间便历经了沧海桑田,眸子中添了一抹看透世事的凉薄与寂然。
凄风苦雨,茅屋破烂,从前的赵家小少爷,过得还不如山野村夫。
那低矮的一座孤单坟茔似乎成了日日缠绕他不去的噩梦,午夜梦回之际,总让他的思绪回到一片晦暗之中,怨恨自己让父亲成了这荒郊野岭的孤魂野鬼。
可是,一朝舞弊的污名扣在赵夫子的头上,便是三代不得科举的重责。他纵使有切齿之恨,也不得不承认,赵朗这一招数,真是精巧又恶毒。
无需过多的筹谋策划,便可轻易毁掉一个家族百年。
不仅把赵朔拉下了马,并且让子子孙孙都无翻身之力。
……
第24章 下次还敢他阖上眼帘,平复着自己一时间五味杂陈的心绪。
静静听完一切的常瑛眉头紧缩,一张小脸面沉似水。
她早便猜测到赵恪的身世必有一番曲折,却没有想到,这短短三年,他几乎是和着血,一口一口咽下那些酸楚,复而在那明月之夜,无颜以潦倒之身去见自己那一双早逝的父母。
早年有少相甘罗姿仪的青衣孩童,稚子之年便开蒙求学,无论严寒酷暑,总有耐性伴着那三更灯火五更鸡鸣,丝毫不敢懈怠地埋头于四书五经之中。
当时是何等的坚信书中的圣人之语,垂髫之年便有济苍生之伟志。可惜一场变故,毫无余地地断绝了他的前路,赤.裸.裸地让他明白,莫说是苍生,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阿恪……”常瑛伸手托住他逐渐垂下去的手,好似一根芦苇一般,给了陷于困局逐渐沉沦的赵恪一点希望,“你以诚挚之心待我家人,我今日亦发誓,必将倾我之力,让真相再明!”
她眸光灼灼,折射出于绝境之中决不放弃的一点星星之火,落入少年眼中,终成燎原。
赵恪垂下长睫,眸中俱寂的万物一点点复苏起来,似吞噬一切的野兽得了信赖之人的安抚,无声且乖巧地藏进了无人之处一般。再一抬头,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寡言且安静的清隽少年。
何须立誓为证?
他一向难以安眠,就算睡着神识也多半绷着一根弦。从前常家连饭也吃不起的时候,常瑛第一次挣了一把铜板,常父常母便在晚上悄悄张罗着要为他攒下银子,趴在昏暗的油灯之下数了许久。道是要还报他救下常瑛,并且赠送香方的恩德。
或许不过是平常小事,可他却一直记在心中,纵使自己不再能回到学堂念书,可这一份送碳之恩,仍旧持持久久地留下融融的暖意,让他足以抵御梦中那群豺狼的环视撕咬。
少年指骨匀称修长,似是不忍看小姑娘那纤细的手指受累,犹豫了一瞬,到底不敢唐突,捏着她的手腕,把人从自己手臂上拉了下来。
微红的耳尖让他有些局促,颇有些不齿于自己方才想要握住她手的冲动。此时倒也顾不得太多,匆匆别开脸去:“我不要你竭尽全力为我,守住常家家业,护持己身,吴姨他们才会欣然。”
“甚至于要想再为常家寻一个荫蔽之人,或可择取贫寒人家的学子,不要为我涉险。”
“如果我不要他人,只要你呢?”小姑娘仰着头,眉宇间透露出一股须眉难敌的气度来。
前世有数百年基业的制香世族常氏衰败之后,族人纷纷散去,自愿顺从于时代变迁,另谋生计。只有收养她的师父常择欢甘于贫寒与落魄。一生视香如命,守着这祖辈留下来故纸堆,潦倒疏狂地过了一辈子。
常瑛长于常择欢膝下,却比自己那个师父还要疯上几分。她不甘于成为这逐渐消亡
手艺的守墓人,却以全身心为代价,走上了一条比常择欢还要艰难的道路。
——贯通百家之长,始现复兴之望。
为了让那即将消逝的一缕微茫香魂重新焕发生命力于世间,她翻遍古籍,多次踏上迢迢无期的寻香之路。
筚路蓝缕之途,一走便是十年。
直到一朝厄运来袭,长埋她于漫漫黄沙之间。
再一睁眼,便成了命悬如丝、处境艰难的小姑娘。
阿昏
可惜纵使一切归于原点,她也不会被打倒,照样要凭借着自己一双手,为自己,为赵恪,逆天改命。
“你且去读书便是,若我能成事,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小姑娘努力恶狠狠地挑了挑眉,可惜一张软乎乎的脸蛋委实没有什么恐吓力,“那你也要去念学!”
“若是不去,我便日日粘着你喋喋不休,就寝也别想我放过你!”
噌——
赵恪的脸愈发红透了,好似即刻之间便被无数炭火烧灼了一遍,炙得他手足无措:“此非……此非君子所为……”
“我才不要做劳什子君子,你答不答应?”常瑛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摆,使得两个人方才拉开的距离复而近了起来。
赵恪狼狈地后退了两步,偏生被那一堵坚实的青砖墙堵得退无可退,眼见便要被小姑娘按在墙上,为所欲为。
那一副写好的红对子早便不知被慌乱的他丢到了何处,只有一颗心砰砰跃动,好似要跳出来一般。
……
“阿瑛!你这丫头,在干什么!”吴氏惊怒的声音好似天籁,一下子便解救赵恪于水深火热。
他狼狈地起身连步后退,却像是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僵在了原地。
吴姨她,是不是看见了……
可惜母女二人无人注意到他的心情,好脾气的吴氏难得动了真气,一把揪住小闺女粉粉的小耳朵,严肃地批评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对阿恪这样无礼!”
“你刘婶子方才还对我讲什么女子名节,我看你倒是一点也不知羞,该担心名节的是阿恪才是!”
常瑛自觉理亏,小鹌鹑一般待她娘揪够了耳朵,依旧老老实实地站在远处,盯着自己的鞋尖认错反省。
她错了……
下次还敢。
第25章 宋老先生许是被常瑛那阵仗吓到,又或许是无颜面对吴姨,少年人很是蔫巴了两天,一举一动之间总是行色匆匆,生怕再被小姑娘堵住,落得那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惜常瑛做事,从来都贵在一个“持之以恒”,绝非赵恪这两天绕着她躲一躲便能改变。
新春的元月初七这一日,她便拉着赵恪的胳膊,一马当先地把人拖出了门。
万象更始的季节里多的是村人闲着无事,便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村头的那棵老柳树下闲磕牙。
远远地瞧见这二人来了,除却热情打招呼的人之外,竟也有不少妇人神色有异,见怪地瞟一眼常瑛拉着赵家小子的手,又复而露出果真如此的神色。
可惜一心扑在正事上的常瑛,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无聊妇人心中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把戏。尽了礼数问候过一声新春安好,便径自扯了赵恪走远。
确定二人的身影早已不见,绝不会听到自己八卦之际,众妇人再次凑做一团,好似遇到什么稀奇事一般,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瞧瞧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常家的小丫头主意多,瞧着便不是个安分的……”
“就是就是,那赵家小子往日里没地方住便也罢了,如今常家发了家,再把人留在屋子里,打得是什么主意?”
“要我说,多半是这姑娘瞧上了人家,兀自不放他走呢!”
众人窃窃地笑出声来,却也有承了常家恩德,在常家做事挣钱之人不愿意瞧她们那副长嘴婆的样子,出言反驳:“阿瑛与恪儿不过十二三岁,哪里有你们这般的曲折心肠?切莫乱嚼舌根。”
“诶我说,喜鹊,你如今说话可真是硬气,得了常家的好处,便瞧不起嫂子们了是不是?”
那挺身而出的年轻小媳妇正是当日那个畏畏缩缩的喜鹊,可这半年以来,她日日不辍地来常家做工,生生凭借着自己一双手在那恶毒的婆婆眼皮子底下站了起来,早不是当初那副胆小郁郁的样子。
可偏生那些妇人还当她是个软弱可欺负的,见喜鹊敢站出来反驳,不假思索地便把那一顶大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
“我呸,你们因着惫懒没能到常家做工,心中便见不得别人好。捕风捉影的事情也说的跟真的一般,信不信我若是报给族老,你们个个都要犯七出之条?”昔日的小媳妇字字如刀,毫不客气。
众人腾地变了脸色,被她那“七出之条”吓住,讷讷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只因喜鹊说的字字切中要害,她们在此说的闲话,确确实实不知自何处传出。正正好抓住了众人眼红心热常家的小心思。
巳时三刻,早早便出门的常赵二人终于赶至熟悉的松阳县城。
被小姑娘这一番折腾下来,赵恪的心结在不知不觉之间多少散去了一些,在常瑛面前再次妥协的溃不成军,那拜师求学的一众束脩也因为不想使常瑛受累,早便转移到了自己肩上。
他心下盘算得分明,如今他污名在身,哪里会有那自诩月明风清的书馆肯收下他这样的弟子呢?
用陪着常瑛吃上一天闭门羹,了却她非要送自己入学的执念,倒也不亏。
这小小的县城之中求学之风倒颇为盛行,大大小小的书馆学堂倒也有数家。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一位不第老举人所开的聚贤馆,几乎囊括了城中所有富贵人家的子弟。
当然,所收束脩自然不会便宜。单单是入馆学费,一年便要五两白银,加上寄宿衣食纸笔文会之类的开销,只怕是十两银子都勉强。
寻常的贫寒人家,哪里敢登此大门?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常瑛如今手上捏着不少银子,又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赵恪重新送回书院。区区十两银子,还不至于难得倒她。
可乍一迈入东城的劝学巷子,还没待她上前去叩人家聚贤馆的大门,赵恪便一脸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她:“阿瑛,我又做不得秀才举人,来这样好的书院做什么?”
况且赵家还未败落之际,赵恪五岁便被赵夫子送进了这聚贤馆,在此久负盛名之地读了四五年之后,自觉这盛名之下亦不过如此。
今日哪怕不敲这个门,他也能八九不离十地知晓,聚贤馆的那老举人,是绝对不会重新收下他这样毫无前途的弟子。
常瑛不信这邪,大不了便被夫子赶出来便是。她近日便与赵恪打下这个赌,非得为他敲开一扇门不可。
小姑娘上前一步,提起胳膊便重重扣了三下,气势汹汹地抱臂等着里头的童子出来开门。
那两扇气派的乌木大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之后,从里头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约莫八九岁的小童打量了一圈他们的打扮,便也见怪不怪地知晓,这是又一个想要来寻他家主人拜师求学的人。
熟门熟路地把人引至老举人面前之后,他又颠颠地上前通报一遍,那花白胡子的老举人这才颇有派头地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瞧了堂下人一眼。
可惜他多少有些老眼昏花,仔细辨认一阵之后,忽地好似见鬼了一般,失去了自己的名士风度:“你……你是赵家那小子?”
从前赵家的小文曲星,小小年纪便颖悟过人。即使比同门小上几岁,仍旧能够在每每小比之中搏得头筹。他还以为自己捡到了得以光耀门楣的好苗子,却没想到,却是一个祸根栽秧!
“夫子,我们今日……”
常瑛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老举人打断,干枯的手指朝着二人指点起来:“住口!”
“赵家小子,你爹在科考之上做出那般不光彩的事情之后,老夫早便把你驱出门庭。你若是诚心悔过便也罢了,怎么还好意思在此登上了这清清白白的聚贤馆?”
“快走快走,童儿,快快拿了扫帚,把这两个人给我赶出去……”
那小童被他这一通脾气吓了一跳,急忙抱着扫帚赶来,听话地对着常赵二人扔去。
常瑛柳眉倒竖,一脚踢开那小童手中的扫帚,拦在了赵恪身前:“住手!我看谁敢上前!”
她绝非忍气吞声之辈,听见这种话岂有不怒之理?
“老翁,圣人尚且知晓有教无类,你既愿意做那闭目塞听强装糊涂的缩头乌龟,又有何资格在此折辱我辈!”
小姑娘抬臂一挥,那把飞起的扫帚蹭得一下被她重新握在了手上。借着那股子下坠的冲劲,一把将那扫帚插入了泥土之中,直直没过地表三寸。使得这聚贤馆中整整齐齐的花草植被,顿时秃了一块,如老举人的脑门一般,覆盖物岌岌可危。
赵恪是何等的品性,这些日子下来常瑛知道的清清楚楚,知晓了赵家的含冤旧事之后,更是看不得赵恪这本就凄苦的命格再受一点委屈。
如今这老举人竟然屡出羞辱之语,她怎么能不生气?
眼看那老举人被她堵得脸红脖子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常瑛拍拍衣袖,拉着赵恪的手便走。
挨骂的当事人赵恪竟也不见怒色,反倒是看见小姑娘这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及时地拿衣袖给她扇了扇风,慢悠悠道:“这位夫子当年教我一场,还算听过我的解释。其余不不知内情的夫子恐怕连门都不要我们进了。”
“阿瑛,咱们还继续吗?”
小姑娘不领情地拍开他的手,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颇像前世那些为自家熊孩子操碎了心的爹妈,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就是为了自己的娃能够顺利求学。
可偏偏她家这一位年纪不小,上学的欲.望却着实不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让她心中的火气越发涨了三分,一气拍开赵恪给她遮阳的手,雄赳赳地朝前走。
她还不信,自己今日竟还输给了赵恪不成。
赵恪心疼她一路快步,走得脸色都红起来,只得慢悠悠地缀在小姑娘身后,抱着那沉甸甸的一筐束脩拖慢了她的速度。
可惜今日的结果注定不会那般如意,常瑛走遍了东城的大小书馆,对方一问出赵恪祖上三代的名讳,便连连摇头。
态度好些的使唤丫头童子奉上一杯茶,好言好语地送他们出去,态度差些的,仿佛害怕两个孩子脏了门庭一般,砰得一下便对他们关上了大门。
第七次被拒之门外的常瑛:……
小姑娘的拳头越捏越紧,努力按捺住自己的那股怒意,不至于寻上赵恪那个无辜之人当了沙包。
“阿瑛,城中的书院咱们也都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下你心结可能解开?我本就无需……”
“闭嘴吧你。”常瑛抢过他手上那沉甸甸的柳筐,却莫名有些不敢看赵恪的眼睛。
屡屡被拒的冷言冷语她这旁观之人听得都怒从心起,对亲身经历这些的赵恪来说,无异于在其伤口之上洒下了一把盐。
她抿唇背过身去,小脸之上显出倔强的神色来。大不了,她便先铲了夔州常家那一群无耻之辈,还赵恪一个真相大白。
二人一前一后,眼看便要出了这长长的一条劝学巷子,一道苍老的声音却忽地传来:“小友,不如前来老夫的书馆里念上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