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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运送煤炭之故,林西煤矿有一条专用铁轨,货运列车不定期往返于林西、海津之间。两日后,一列满载煤炭的火车自林西出发,直奔海津。
安裕容、颜幼卿、尚古之三人挤在驾驶室内,面上皆带些始料未及的惊讶与呆滞。
火车车头为西洋制造,驾驶室最多仅可容纳四人。如今除去固定的两名司机外,还加上安裕容等三人,便颇有些转不开身。行驶期间,司机需不断往锅炉内添煤,并观察前方及左右路况,站的时候多,坐的时候少,因此驾驶室内仅有后壁贴墙一条窄凳供短暂歇息。安、颜二人说服尚古之坐下,加上三人有限的行李,窄凳立时被占满。尚古之欲待推让,随着鸣笛声起,车轮发出“哐当”巨响,火车猛然启动加速,一向讲风度的尚先生差点倒栽葱撞到锅炉盖上,被颜幼卿一胳膊揽住,赶忙抓住车厢后壁扶手,再不敢松开。
两名司机一人操纵阀门,控制速度,另一人一边左右观察,一边向车窗外打出手势。蒸汽机车启动时声响巨大,随着阀门开合,“咝咝”声中大团白色雾气自车头四溢而出,腾空扩散,如同巨兽喘息咆哮。车头震颤摇晃,一阵比一阵剧烈,终于达到顶点,带动身后一串装满煤炭的车厢,在铁轨上飞奔。速度逐渐加快,鼓动的强风吹进车窗,锅炉中熊熊燃烧的煤炭愈燃愈旺,煤灰与尘土于周遭肆虐,急剧上升的温度很快将驾驶室变成了一个蒸笼。
三个都不是没坐过火车的人,安裕容与尚古之更是常客。可谁也没在车头驾驶室里待过,没料到远看雄壮气派的机车,身临其境是这般辛苦情状,未尝经历过的人着实难以适应。安裕容终于明白为何负责调排火车的管事听说他三人要随车同行,几番欲言又止,面上表情那般诡异。其实距离车头越近,噪音灰尘越大,这一点基本众所周知。故客运列车车厢等级越高,离车头则越远。安裕容默默反思自己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归国几年,出门最差也是二等座。入京之后,偶尔须乘火车,从来都是一等票。望望尚古之,显然彼此想到了一处,不由得相视苦笑。
相比之下,颜幼卿倒是适应得很快。令他震撼的,是洋人神奇的机械,是那人力绝不可抵抗的速度与力量。他坐过很多次汽车,火车却坐得少。货运火车比之客运火车,车头更加庞大而有气势。他极专注地观察司机如何操纵机器阀门,兴致盎然。
“幼卿,别离那么近。”安裕容见他凑到锅炉近前,生怕不安全,伸手抓住肩膀,大声提醒。这一开口,吃进去满满一口煤灰,呛咳起来。忍不住拿手掌捂住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他的声音虽淹没在火车行进的噪音中,到底叫颜幼卿察觉。抬头一看,顿时笑眯了眼。峻轩兄白皙的脸颊热得通红,几道污渍纵横其上,尤为明显。汗水冲刷下来,一条黑沟顺着下颌流过脖颈,没入衬衣领口。
俊逸潇洒、雅洁端整的峻轩兄,什么时候狼狈成这般模样过?颜幼卿笑着直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先赶紧替他擦净脖子,一路顺道往上,擦到额头鬓角。不经意对上安裕容的眼神,骤然停顿。他后知后觉,一瞬间羞得恨不能就地蒸发。安裕容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上帕子,却反过来替他擦起了灰尘汗水。擦完一轮,帕子收回自己口袋,看看两个司机脖子上挂的汗巾,回头向尚古之比划几下,两人搭手,打开行李箱取出两条毛巾备用。
颜幼卿呆了半晌,见旁人似乎并无所觉,紧张的心情松懈下来。大约如此情境下,互相帮忙擦个汗,其实也没有什么……偷眼瞅瞅峻轩兄,对方恰巧也笑着看过来。明明朝夕相对,再熟悉不过,却总觉得那神情态度越来越……颜幼卿说不出越来越什么,下意识回了一个笑容。在安裕容松开颔下两颗纽扣透气的时候,转脸回身,继续盯着看那机器阀门。
尚古之手里拿着安裕容递给他的毛巾,也解开几颗衣扣松快松快。讲究习惯了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两个司机一般,上衣褂子大敞,袒胸露背。他擦了把汗,心想原先还打算在车上与安、颜二人商议一番,未料驾驶室内是这等情状,只能抵达海津再做商量了。抬头看见安裕容不自禁地眉眼含情,嘴角带笑,微微一怔,不觉若有所思。
火车驶出矿区,进入杳无人烟的平野地带。两个司机轮番给锅炉添煤,以保持车速。矿区火车司机身份比之矿工,自然高出不少,却也依然属于普通工人。对于经理与洋大人亲自送上车的三名乘客,万万不敢得罪。见那三人不停擦汗抹灰,心里直犯嘀咕,不知这几个衣冠楚楚的客人,为何不坐汽车去海津。即便为了赶时间,哪里值当挤在驾驶室里遭这个罪,害得自己两人连个坐下歇腿的地儿都没有。这些抱怨自然不敢说出口,又怕到了海津客人向矿区留在那头负责联络的管事说三道四,干活反倒越发卖力。
锅炉烧得旺,蒸汽吐得猛,火车跑得快。陡然打破惯常的节奏与强度,两名司机开头勇猛,后继无力,路程过半便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速度亦随之慢下来。颜幼卿站在旁边看了一路,暗道开火车好似也没什么难度。尤其添煤一项,单纯体力活罢了。见那两人疲累不堪,试探着问道:“两位大哥,我能帮忙么?”司机没听清,疑惑地看向他。颜幼卿大声道:“我能帮忙么?不动机器,只帮忙添煤。”
两个司机连连摆手摇头。颜幼卿不再多话,抄起其中一人支在侧旁的铁铲,弯腰装了满满一铲煤炭,送进炉膛。动作轻巧利落,丝毫不见勉强。那司机哪敢叫他继续,连忙伸手,欲将铁铲拿回去,孰料一抓之下,竟是纹丝不动。顿时好胜心起,两手齐上,居然仍是未能掰动分毫。开火车的,向来自认强壮力大,哪知比不过一个瘦瘦弱弱的小书生,大感惊诧。也不知对方施了个什么招数,那铁铲便跟抹了油似的,自己再也握不住,硬是脱手被对方抽走,愣愣瞧着那小书生一铲接一铲,帮忙烧起了锅炉。
安裕容拍拍司机肩膀,大声道:“我这兄弟家传绝学,身上有功夫的,不必惊奇。”
他知颜幼卿既是好奇,亦是有心帮忙,遂无意阻拦。心念一转:司机得了助手,火车多半能在预计时间之前抵达海津车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时节火车鲜有准时准点之说,多少总要晚到一些。若能早到,行事自当更加从容。看颜幼卿干得欢,实在不好意思叫他一个人辛苦,示意另一个司机将铁铲交给自己。那司机以为他同样身负家传绝学,虽说一脸忐忑,偏又带着几分兴奋期待,把铁铲塞了过来。安裕容认命低头,挽起衬衫衣袖干活。幸亏曾经种花锄草,工具好歹会用。只不过动作慢得多,颜幼卿三铲子下去,他这里还只有一铲子。
以安公子平素习性,如何会做这等肮脏粗鲁之体力活。想当初在仙台山玉壶顶上,都能被颜四当家以去灶下烧柴威胁住。如今为了讨好心上人,可算是豁出去了。
尚古之十分过意不去。可惜他才是真正书生,岁数也比不得年轻小伙,能忍受高温震荡、噪音灰尘,安然坐稳已经不易,如何还能奢望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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