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金童玉女 (第2/2页)
赶紧把所有鸭子一股脑儿装进笼子,起身就要往亭子赶去。
此时,听到一声“轰隆”的闷响声。父亲心里忽然震动了一下,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赶紧回到亭子跟前,抬头看,亭子不见了,幻觉?
山体滑坡,完了,父亲头脑一片空白。
惊慌失措的父亲连忙找来了亭子以外所有避雨的人们,开始徒手营救,让几个回村里搬救兵。
那头聪明的黄牛,在山体滑坡的一刹那挣脱了绳子,冲出了亭子,安然无恙,在空地上带带带望着人们。
人们一遍呼喊着自己可能埋在亭子里亲人的名字,一边用手扒土。
埋得浅的,被扒出来,有的当场就苏醒了,有的背回去后口鼻洗洗干净也算是有惊无险。
等夏晓天赶到,只见自己的父亲跪在夏晓巍身边,一个大男人,嚎啕大哭,悲痛之情不禁让所有人都动容。
山体滑坡把亭子直接掩埋了,一根长长的横梁压在夏晓巍胸前,而且埋在最深处,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一共四个孩子走了,同村的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年龄都一样大,刚好十一岁。
夏晓天赶到的时候,人们已经把滑坡下来的山体土石全部扒开了,四个孩子齐齐并排躺在泥地上,人们在眼前来回来回地忙忙碌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所有景色都阴暗起来,花草树木全是灰灰一片,天空大地也是阴沉沉的一片,大脑嗡地一声炸开了,嗡嗡作响,然后感觉画面禁止了,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听不到雨声,听不到嘈杂声,听不到哭声,仿佛空气也凝固了。
夏晓天不记得自己和父亲是怎么回到家的,完全断片没有印象了。
母亲得知噩耗,第一时间在泥地里晕过去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不见了,肯定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感觉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夏晓天第一次体会到“捶胸顿足”和“悲痛欲绝”的深刻含义。
在接下去几天的日子里,母亲以泪洗面,父亲则万分自责。用父亲的原话说,其实该走的是自己,这孩子是替自己走的。
孩子们走了的第七天,三叔和父亲商量了一下,照例还是请来了神婆。村里遇到天灾人祸啥的,都照例要请神婆来“问神,”托负通灵的神婆向上天了解一下情况。
这次请的神婆是另一个镇的,之前没请过,相貌普通,衣着和常人无异,要是不仔细看她肩上跨的八卦袋,以及看人的眼神有些犀利,走在路上看不出和家庭妇女有什么区别。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也不识字,但照例会画符咒。
时辰到了,时钟敲了六下,神婆来到大厅的神龛前点上了香烛,取一碗清水,含一口在口中,噗的一声喷在厅堂,然后把碗放在桌子上,刚刚画的符点了火烧了,将灰烬放进清水里,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五指蘸了水,朝空中弹去,直到一碗水滴水不剩,盛了一小碗米,全部倒在桌子上用手抹开了,用蘸了水的食指,随意画了几笔,谁也看不懂写的啥,然后坐了凳子,趴在桌上开始通灵了。
大厅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亲友邻居,孩子在最前面,胆小的孩子站在父母身前,胆大的大一些的孩子就靠近桌子坐着,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神婆的一举一动。
神婆趴在桌上有一刻钟后,开始摇头晃脑起来,动作有点大,像轱辘在碾压谷子的样子,桌子都被碾的轰轰作响,见过这种场面的人们神态自若,头一次见的人们面露敬畏之色,接着神婆悬空的双腿开始画圈圈,先是逆时针,随即就是顺时针一圈圈地画,画了一阵子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开了。
大人和老人们才能听懂,他们转述神婆来自上天的话,大体的意思是,这次是观音下凡把他们带走了,观音身边缺童子,就选了最俊俏、最聪惠的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刚好就是观音身边的两对童男童女。
所有在场的人们都陷入了沉默,夏晓天流着眼泪,见母亲还是难掩悲痛之情,失声痛哭起来,夏凝陪着流泪同时紧紧拉着母亲的双手,以防她再次狠狠锤自己的胸口,小婶婶和其他亲友抱着母亲的头,以防她再次用脑袋去撞墙。
父亲则远远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一言不发只管让眼泪流淌,成宿彻夜未眠的双眼红得像公牛眼睛,亲友们纷纷上前安慰,叫父亲节哀生者坚强,孩子上天享福去了,大人务必心安。
接近傍晚,此时天色按理慢慢就要暗了,可是只见天空反而云开日出,夕阳的余晖照进院子,屋子镀上了一层暖暖的红彤彤的金色,空气变得安静祥和。
不知何时,飞进来一只白色的蝴蝶,悠悠扬扬绕着大厅飞了一圈,不偏不倚停在那只白色的碗边上,大家屏住气息,看着那只白***静静停驻,翅膀一张一合,似乎在和所有人打招呼呢。
此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接着又飞来一只,还有一只,再来了一只,此时颜色各异的的四只蝴蝶在大厅上空相互追逐翩翩起舞,夕阳的光束像追光灯一样照射着,似乎它们就是主角,是生命的舞者,展示着最美丽的舞蹈。
夏晓天知道,夏晓巍喜欢一切鱼虫鸟雀,但最喜欢的就是蝴蝶。
他觉得蝴蝶最美,最自由,最绚丽。
一只毛毛虫也可以绽放出精彩的生命。他最爱听的故事就是奶奶讲的梁祝,听到化蝶部分,凄美的故事情节让夏晓巍感动不已,
一会功夫,纷飞的蝴舞结束了,蝴蝶飘飘忽忽地飞出了大厅,此时人们追随的目光跟着望向了天空,夏晓天看到,天边的慢慢移动的云朵此时凝聚在一起,像一尊托着净水瓶的观音,那是一朵很像一个侧着脸观音的样子。
神婆的话,夏晓天完全信了。
为了不让父母睹物思情,尽量不让他们伤感,夏晓天开始独自整理夏晓巍的东西。
都不要了,墙上的奖状全部撕下来,书包、书本、作业本、文具盒统统打包起来,还有四季的衣服、鞋子,棉被床笠,打包起了,一起担到小溪下游河滩上,点了火,一件件地烧了,等到小溪涨水,这些灰烬就会冲进河里消失殆尽。在农村的习俗,给先人或亡灵的物品,用火烧他们都能收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夏晓天罕见地发现父亲的火爆脾气有所收敛,眼神也一改平日的愤怒,变得温和了许多,和母亲说话的语气也有了些耐心,火药味也渐渐没了,冲突基本不会有了,换来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在相当一段时间,在重要的节日,比如端午、七夕、除夕夜,父亲会固执地多摆一双碗筷,以此怀念离开的夏晓巍。夏晓天理解父亲心中的丧子之痛,那份父爱,那份思念,当然还有埋藏在心底的自责和矛盾。
反而是母亲,开始安慰父亲,叫他别自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过好了,孩子和观音菩萨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父亲破天荒第一次听随了母亲的话,不再自责,慢慢试图从悲痛中走出来。夏晓天看见了另一个父亲,发狠地干活,努力地微笑,和母亲尽量不发脾气。
画风完全变了。
夏晓天知道,只有自己知道,父亲是在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