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第1/2页)
想通了利害,陆子溶立即给京城据点的顾三修书一封。前世傅陵来找他谈条件、给他灌酒已是数日之后,在这之前,足够他传讯给致尧堂,并等到对方前来搭救。
不料当日夜里,他吹灯上榻,竟听见外头传来叩门声。说话的是老郑“陆公子可睡下了殿下来了。”
陆子溶眉头一蹙,难道时空改变,许多细枝末节也会随之变化比如傅陵第一次来见他、给他灌下春酒的时间。
不管怎样,他只知道此时不能见这个人,便在榻上一动不动,装睡。
片刻之后,门外果然传来渐远的脚步声,似乎还混着一声轻叹。
走了
陆子溶略感讶异,他并未做什么,傅陵提前来找他也就罢了,况且上一世此人那般霸道,这回还学会敲门、不扰人睡眠了
他没有细想,便在榻上合了眼。傅陵如何,此时的确和他没什么关系。
左右他走后,傅陵会气急败坏几日,然后很快就会过去。想到此人为他的脱逃而恼怒的样子,陆子溶甚至不屑于产生一点折磨仇家的快感。
致尧堂向来行动迅捷,两日后,顾三带着手下从窗户翻进芭蕉小筑。他们带来了攀墙的绳索,以及一桶火油。
火油泼在房里,再用石头擦出火星丢进去,阁楼的地板顿时起了一层火苗。
若想要永绝后患,让傅陵放弃寻找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傅陵以为他死了。
“堂主,我们快走吧。”顾三催促道。
陆子溶站在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前世居住数月的屋子。
那床榻,那桌椅,那地板,以及它们承载的屈辱、失望和心痛。
种种不堪在火中被撕碎,与那些不堪的记忆一起,归于灰烬。
顾三见他出神,问道“东宫里头,堂主可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属下帮您去拿。”
陆子溶轻嗤,“东宫里并无一样好东西,都烧了吧。”
他容色淡淡,眸中覆着经年未化的霜雪,转身从窗子离开芭蕉小筑,再用绳索攀上东宫的高墙,在众人协助下翻越过去。
留下身后烈火吞噬过往,挺直脊梁走向远处,无一次回头。
傅陵一睁开眼,人还瘫在榻上,望见熟悉的宫室,先夸张地笑了出来,嘴角恨不得长到眼角上去,眼角还挂着两滴泪。
他认出自己身上的衣裳。那天他去宫里为陆先生求情,跪了一夜,衣摆还沾着泥土。
就是这一天。陆先生住到东宫的第一天。
那朵花没有骗他,时光真的倒流了
现在他还活着,更重要的是,他的陆先生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欣喜顿时充满心间,他急不可耐,跳下床推开门问“陆先生在哪呢”
门口的仆从被他吓了一跳,“在、在芭蕉小筑,沐浴更衣”
“孤要见他”傅陵才踏出门口,自己动作便停住了。
见了他,说什么
前世的事一定是不能说的,可这个时间点上,他已然害得陆子溶成了阶下囚,就算陆子溶现在不知道,日后大约也能察觉。现在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到时候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对,这件事本就是自己做的,又能如何解释
傅陵从未为了一个说辞如此烦恼过。
他坐在屋里想了许久,也没得到什么好办法。一直到天黑,他终于想起,前世陆先生说早就心里有他了,因着这份感情,应当不会计较太多吧
他鼓起勇气站在芭蕉小筑门口,让老郑替他敲门。屋里没有声音,这时候再进实属冒犯,他叹口气,到底是回去了。
反正陆先生就在那里,又不能插翅飞了。等自己将凉州的事处理好再见他,他知道一切安好,大约就不会怪罪了吧
于是傅陵在书房待了两天,加紧为凉州之祸善后的同时,也在不断斟酌用词。一会儿想要装可怜,摆出要对方照顾的样子;一会儿觉得应当真诚,把自己苦衷全都告诉对方;一会儿想起前世芭蕉小筑里的情形,馋得厉害,又告诉自己必须极力克制,先要争取对方的原谅
两天后,齐务司忽然叫他过去,缠了他一整天,问的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他正烦躁着,忽有东宫仆从不通传就跑上堂来,高声禀报“殿下,东宫走水了”
“怎么回事火源在哪”傅陵只略一蹙眉。走水了就去救火,报给他有什么用。
“火源是、是芭蕉小筑”
“什么”
突然吼出的话音把一屋子人吓愣了。
宛若一颗巨石砸在头上,傅陵在原地僵了一瞬,手上文件哗啦啦撒了一地。之后他直接不管齐务司了,拉着仆从就往外走,“陆先生怎么样了”
“郑管家派人到火里救了,也不知”
这仆从说完,抬眼看主人的脸色,却被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这般阴沉的眸光,同时还攥紧拳,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一般。
气氛压抑至极。
出了齐务司大门,远远见着火光冲天,傅陵倒吸一口凉气,车也不要了,从齐务司抢来一匹马,直将人家抽个半死。
满街扬起尘土,傅陵狂奔回东宫,喘着粗气冲到芭蕉小筑。
阁楼已被大火烧得扭曲,他抓过一个守卫便问“陆先生救出来了吗”
守卫战战兢兢答道“方才进去几人搜救,都说哪也找不到,里头烧了不少东西,恐怕凶多吉少”
“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啊”傅陵大吼。
众人面面相觑,跪倒在地,却没人听从他的指令。
老郑过来劝“殿下,火势这样大,芭蕉小筑已经进不去了,还是赶快下令救火,防止火势蔓延吧。”
“怎么进不去了这,这,还有这,不都是口子吗”
“你们不愿意为他拼命,孤愿意孤自己去”
“殿下,火势太大了,万不可如此您是千金之躯,切勿轻易冒险啊”
傅陵完全不听人劝,提起一桶水,哗啦一声从头浇下。他浑身湿淋淋的,踉跄着找到一个貌似能进人的口子,毫不犹豫地钻进烈火中的芭蕉小筑。
“啊”通过门口时,他便让火舌燎了一下,剧痛让他低呼一声。
越是深入,身上的水渐渐干掉,疼痛便从头到脚涌来。他仿佛泡在苦海,有千万根刺在扎他的肌肤,疼得他不由得大口吸气。
吸入太多毒气,呼吸愈加困难了。
而他在搜寻什么
什么也没有。
只有火苗,飞溅的火星,坍塌的梁柱,无法辨识的焦灰
他不敢看那些灰他怕哪一堆像人。
从一楼到二楼,从那人住的地方到楼梯、露台,他在火海中穿梭一遍,一无所获。
全身上下的肌肤燎出了发黑的伤处,口鼻满是焦糊味,毒气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二遍,仍旧一无所获。
一遍又一遍搜寻,再一无所获。
他心底渐渐清楚,他大约是找不到人了,可他仍旧执着地搜寻他不能放弃,一旦放弃,就等于承认那人遇难。
那和他直接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分别。
约莫一刻钟后,愈发旺盛的火势将他逼出洞口,他就是想冲回屋里,也没有力气了。
傅陵狼狈地跌出火场,通体衣衫破烂,发梢焦糊,皮肤被烧得黑紫。他终于想起了疼,强烈的痛苦让他发出一声低吼,随后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在地上。
“陆先生”他埋下头,双手抵着前额,五官扭曲在一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的陆先生”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天真。
他居然以为,前世做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把陆先生气得以死逃避他,重来一次,对方一无所知,他们就能幸福美满。
可是报应不爽,纵然他能逆转时间,犯下的错就是犯下了,天道仍会制造失火这种意外,将陆先生从他身边夺走。
他曾经放手了,就再不可能属于他。
「砰」的一声,傅陵狠狠一拳砸在地砖上,将它碎成石块。
“啊”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
可一切都不可挽回,他救不了陆子溶,必须承担自己的罪过,接受报应,再失去他的全部作为偿赎。
陆子溶就是他的全部。
漫天大火将芭蕉小筑烧成灰土,废墟前跪着一个青年人,他衣衫褴褛,遍体布满伤处,右手手背破了个大口子,血珠滴在地上,蜿蜒刺目。
青年缓缓仰头,望向遥远天际。那目光没盛多少悲伤,反而空洞得有些瘆人,眼波里满是深重的
绝望。
致尧堂各地的据点都选得隐蔽简陋,京城的这一处坐落在郊外,从外头看就是一组破败的茅草屋。进了里头才发现别有洞天,茅草屋里却布置得像个衙门公堂。
此时陆子溶从里间出来,在主位落座。他今日换了件利落的剑紫色圆领袍,发丝妥帖束着,如今他的身体尚撑得住,这样一收拾,颇有意气风发,全无病入膏肓之感。
离开东宫回到致尧堂,于他而言,本就是意气风发的事。
堂下是京城据点的二十余名堂众,以顾三为首。陆子溶虽是堂主,却不喜欢那些人情往来,所以很少直接到据点来,都是用书信和管事交流。
故而这些人不怎么认得他,一个个缩头缩脑,脸上写着敬畏。
此次营救,陆子溶本该当众感谢,但他不喜与生人说这些虚话,便略过这一环节,开门见山“我这些天在狱中,外头情形不甚清楚。哪位说说,如今凉州如何舜朝如何”
他虽然重新打扮,本身的清淡气度却掩盖不去。问这话许是有些冷了,下头竟都低着头无人开口。
顾三只好救场“凉州硬是要舜朝给个交待,堂主您离开了,他们只能抓齐务司的王提思、钱途二位侍郎,看样子是要杀的。我们想着”
他一顿,下头便有人接“此二人于我们有用,无非是因着官位权势。即便救他们出来,到底没了用处,不用费这个力气了吧。”
陆子溶眸光倏然一凉,“王、钱二人一心为凉州谋事,一朝落难,却见弃身陨,如此谋事,实在令我致尧堂蒙羞。”
他话说得不重,可对方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叩了两个头,哆嗦着说“都、都听您吩咐”
见他如此,整个堂上竟跪了一地。
陆子溶早听闻自己威名在外,也不予理会。他淡淡道“议事而已,跪什么。王提思委实有过,救他不义。钱途则是受牵连的,不能不管。”
他话音一转“可有人盯着东宫”
一名小队长出来禀报“东宫烧了间房子,这几日正修呢。倒有件事奇怪,太子傅陵在工地边上安了家,每天从早到晚地监工,听说还时常说些胡话传出去他们都说,太子疯了。”
疯了
陆子溶轻笑,恐怕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气急败坏了吧。
他思索片刻,点了下头几人,淡淡吩咐“一队六人,你们待行刑之日,救出钱途。用前次救我的法子,只要出其不意,人手就足够。”
接着又点“二三四队共十八人,趁东宫工地戒备疏松之时杀了傅陵。”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变了变,甚至有倒抽一口凉气的。
但几乎没人敢对堂主提出意见。
只有顾三道“堂主,这傅陵虽然待齐人不好,可他终归是太子。杀了他,舜朝是要乱的啊”
“况且,此人曾是您的学生,您真的想好了吗万一日后念及昔日情谊,再后悔可如何是好”
陆子溶眼中的冰冷化入话音里“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我才看得清他的心性。傅陵此人全无仁心,此次凉州之乱,乃他一手造成;若他日成为舜君,齐地必遭劫难。”
“左右要杀,不如趁现在局面尚且可控,早绝后患。”
“至于凉州那边,我即日过去,你们专心处理京城的事,不必忧心。”
从京城出发去往凉州,快马加鞭也要十几日。陆子溶坐在颠簸的车里,挑起帘子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一时怔忪。
他也曾问过自己,杀了傅陵,自己不会有丝毫的不舍么
或许有吧毕竟那么多年师生,有时想起小傅陵可爱的模样,他的确有转瞬即逝的不忍。
可很快,脑海中的记忆便被傅陵带给他的屈辱代替。他心里明白,可爱的小傅陵早就死了,现在的太子傅陵是为祸人间的恶魔。
但陆子溶是不会因为私情就杀人的,他和傅陵不一样。
凉州之乱乃傅陵一手造成,此其罪尤;不仁不义之人不可为君,此其因由。
法不能责,则致尧堂身在江湖,义当出手。
心中清明坚定,杀意在陆子溶眼波中浮现,成了锐利的光。
恰这时赶车的堂众往后一瞥,看到被风掀起的车帘之后,吓得缩了回去。
堂主这是要把什么人五马分尸吗
马车来到边境,如今陆子溶没有身份,又不想发生无谓的冲突,只得不顾身上的寒冷,被两个随行的堂众拉着,泅水来到宁州。
回到久违的土地,他却没空停留。几人去致尧堂总堂休息一夜,陆子溶望着凋尽的树感慨了一番,次日便上路前往凉州。
两日后,在凉州官府门口,陆子溶回忆一番前世在此不愉快的经历,而后闭了闭眼,转而平淡地自报家门“致尧堂陆子溶请见罗知州。”
倘若他的猜测不假,罗大壮与他的矛盾应当是有人煽动,并且与李愿从怀安楼盗走的凉州案卷有关。此时李愿尚未行动,他和罗大壮还说得上话。
“原来是致尧堂的义士,快请。”官兵连忙将他们迎进去。
致尧堂发源于齐,其名号舜人不尽皆知,但在齐地十分响亮。早年间齐复执掌总堂时,她为了齐国大业,好事坏事都没少做。后来陆子溶定下规矩,不许堂众为祸乡里,还时不时惩奸除恶。过了几年后,尽管整个致尧堂只有一百多人,却已然颇具名望。
而陆子溶这个名字,罗大壮也挺熟。舜朝与凉州交涉,多派遣齐务司出面,他自然认得司长。
所以罗大壮对陆子溶这个名号十分不解,见了他便道“陆司长何时与致尧堂扯上了关系”
“莫再叫我司长,我已非舜人。”陆子溶垂目,露出腕上珠子,“致尧堂堂主陆子溶,愿与凉州官府结盟。”
罗大壮起初惊讶,认出那珠子上的竹纹时才逐渐接受,“致尧堂与我有何可盟凉州的事”
陆子溶深知此人并不真正关心凉州,露出淡笑,“是凉州的事,也是罗知州你的事。我从前与你接触,知道你有经纬之才,却偏居凉州州牧,日日看着舜人贱卖货物、苛待你的子民,甚至进驻你的领地干预事务,我替你可惜。”
他一本正经地编排着,丝毫不表露嫌恶之情,见对方十分受用,便道“我此番来,是想与你一同将舜朝齐务司赶出凉州,从此自主自治,再不受他们压迫。”
“可舜人能答应么”罗大壮问。
“他们不会答应,除非”陆子溶缓缓抬头,话音一转,“我需要看凉州户政案卷,替你寻个办法。”
罗大壮立即警惕起来“给你看案卷凉州凭什么相信你”
陆子溶上前两步,诚恳道“罗知州,我并非舜人。我自幼生长在田州,那时田州还是齐地,这里才是我的家国。我虽在舜为官,可你也知晓,我哪项政令不是为齐人着想致尧堂取「致君尧舜上」之意,其使命也是为齐人谋福祉。”
他说的一半是实话。
另一半是,他为齐人谋,也不仅为齐人谋。
“谁知道你是不是舜朝派来的细作”
陆子溶知道他要生此怀疑,拿出备下的说辞“你若不信我,那就当我真是细作,倘若我欲替舜朝收回凉州,之后舜朝要招抚罗知州你说,第一个会优待谁”
“算你狠。”
至此,罗大壮终于满意,叫来两个官员,吩咐道“你们带陆堂主到后头书房里去看看案卷。”
东宫走水之后,立即便要重新修建。工匠原本都按芭蕉小筑的原样画出了图纸,却被太子驳回,要求建一栋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楼阁。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朗星疏,煞是宜人,虽说天气凉了些,可秋风里裹着残菊隐香,勾人得紧,最合适幽会,再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想至此,傅陵的心教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生疼。
他已在工地旁站了许多日,独自一人时也会跪,谁劝也不肯走。他每天分出一个时辰处理政事,其余时候都在痴痴望着。
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望着。
楼已堆到二层,傅陵走上对面的假山,从这个高度,刚好透过窗户看见楼里。
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曾在那里和陆子溶肌肤相亲,蚀骨**,柔情蜜语,山盟海誓
越是甜蜜的记忆,化作越是锋利的刀刃,将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椎心泣血。
他痛苦地埋下头,闭上眼,眼前竟浮现出前世的画面
那天,他已昼夜兼程跋涉十几日,翻山越岭赶回京城。一到东宫,他上来就问陆子溶,却被告知对方被送去了刑场。
当头一棒,他被砸得天旋地转,刚下马又上马,朝刑场疾奔而去。
刑场里,围观的人们都说陆子溶已死,可没有血迹。他一直追到郊外,直到看到尸身才犹如被泼了一桶冰水,心间凉透。
他像是魔怔了,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混在哭泣的人群中,不由得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人已近似癫狂,只有心中无比寂静。
他和陆子溶一起被杀死了。
他冷眼看着有人用兵器朝他刺来,护卫跳出来抵挡,对方却直冲着他,似乎要将他赶走。他机械地应对,却因为哭得太久失了力气,竟让人往手臂上刺了一剑,伤筋动骨。
傅陵倒在剧痛之中,却见对方不知对陆子溶做了什么,抱起他竟要离去。傅陵挣扎着爬起来阻拦,想好抢回自己的爱人,却被一脚踹进湖里。
岸上的人抱着他的陆先生越走越远,冰冷渗入肌骨的一瞬,他体会到了两种情感。
一种叫后悔,一种叫爱。
是他不懂珍惜,是他待陆先生不好,陆先生才会对他心灰意冷,选择离开
而陆子溶对他来说是那样重要,他和他一起过了十几年,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陆先生的日子。
天地褪色,日月黯淡,灰蒙蒙的日子。
陆子溶死后,凉州果然因此安稳了一阵。同时,傅陵也浑浑噩噩了一些时日,很快便决心将余生投入陆子溶未竟的事业中。
他夙兴夜寐地处理边境事宜,却好似有什么在刻意同他作对一样,他想要招抚哪处,哪处就会乱起来。他做得越多,边境反而越乱。
最后,凉州烽烟燃起,傅陵不顾众人反对,亲自领兵平乱。他手臂有伤无法握剑,只能日夜在帐中处理军务,硬生生将年轻的身子拖垮了。
大舜兵力远多于边境,杀光反民只是时间问题,可对方誓死不降,傅陵站在城墙上,望着夕阳下遍地血色,悲从中来。
如今的结果,都是他一人之过。他自己的罪孽,怎能让子民来偿赎
“都别打了”
他突然高声道。
在他的命令下,凉州城门大开。
攻守双方的兵士都愣住了,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城里走出一个身着布衣、鬓发未束的人。
只他一个,没有兵器,也没有护卫。
舜朝的兵士认出此人,这不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么
滚滚烟尘中,傅陵径自走到阵前,凝望着残败战场。
忽然,他在两军面前跪下。
“我乃舜军主将傅陵。”他朗声道,“凉州之祸,皆由我一人而起。”
他详细讲了这几场动乱中,他是如何煽动流民,如何发动战争,如何越搞越糟其中是是非非,在他口中都成了自己的罪责。
讲着讲着,他看到凉州军士看他的目光转为愤怒,含着仇恨。
“凡此种种,皆我一人之过。今以身谢罪,诸般怨忿,加于我一身。我之后,请息兵戈。”
一阵长久的沉寂后,一名凉州兵士遏制不住自己妻离子散的愤怒,朝前方跪着的人射出一箭。
那箭颤颤巍巍,力道有限,十分好躲
对方却并未躲开。
接着,是数十支箭,从各处射向同一个目标
傅陵一支也没有躲。
众人只看到血流汩汩,那像刺猬一样的人面色坚定,直直倒在血泊之中
却听不见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唤的一声
“陆先生”
亘古长夜破晓,军士们放下了刀剑,这场战争就在舜国举哀中终止。
从那之后,边境归于平静,凉州仍归舜管辖,十年未生战事。
傅陵死后看到这些,只觉得欣慰,将死前那声轻唤补完
“陆先生,你想要的边境安定,终有一日实现了。”
“陆先生,学生没有忘记你的教导,为天下人而死。”
“陆先生,我”
似乎有什么卡在喉管,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多说一个字。
他本是不配的。
重生之后,他不想一心扑在政事上,也不想要什么地位权力,他只有一个最单纯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陆子溶在他身边。
可即便如此简单的心愿,上天也不给他满足的机会,用一场大火了结了他全部的希望。
他失去了一切,可他甚至抱怨不得,连掉一滴泪都没资格。
他是自作自受啊。
如今,芭蕉小筑的旧址上,新建的阁楼叫梧桐小筑。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可他的陆先生已经彻底离开了他,即便死上千万次,他也只能孤身一人。
傅陵埋下头,身子蜷缩起来,藏起痛苦神色。
倘若将他最重要的东西夺去,那么他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渐渐地,他浑身无力,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嗖”
突然,一支箭在他耳边擦出疾风,被他下意识堪堪避过。
傅陵一惊,这可是东宫之内防备森严的宫殿,谁人有本事对着他放出冷箭
接着又是几支箭朝他射来,这时侍卫已经回神,纷纷护在主人周身,挡下乱箭。
举目望去,箭的来处,是假山后近二十名黑衣人。
傅陵心下一沉,这些天重修宫室,不少侍卫都被借去帮忙,加上现下是用饭换班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人手太少
这刺杀之人不仅精心布置,还对东宫十分了解。
他身上累得很,没有反抗的力气,只管取剑随意与对方缠斗,却发现那些黑衣人招招冲他而来,直取要害,显然是要他性命。
双方力量不均,傅陵这边逐渐支持不住,一不留神,手臂上一疼,前世让人戳过的地方竟又挨了一剑。
这次没直接给他戳残废了,但相似的疼痛却勾起回忆。悲痛之下,他蓦然抬头
那黑衣人的手腕上,竟戴着个和陆子溶一模一样的镯子
就连珠子的颜色和花纹,都是一模一样。
有时他也在想,毕竟没有见到尸体,陆子溶会不会没有死,而是从火海中逃生了
然后立刻否认自己的想法。东宫戒备森严,陆子溶一介文人,能逃到哪去
他明知无用,仍派了数百人,到大舜的每个州去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陆子溶找出来。
原以为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但看到这些黑衣人,傅陵忽然想起前世来救陆子溶的,那个叫致尧堂的地方
陡然而生的狂喜催出一股力量,从脚底攀上头顶。傅陵倏而大吼一声,提剑刺入黑衣人的肩部。
对方跪倒在地,傅陵上前掐着他的脖子,高声问“陆子溶现在何处”
那人淡然望了他一眼,面无波澜地将手中剑插入胸口。
死士傅陵抽了一口凉气,将剑尖对准了下一个敌人。
方才还虚弱颓丧的人忽然如有神助,砍瓜切菜般放倒数人,每一剑下去,都要问一句「陆子溶在哪」。
致尧堂纪律森严,自然无人理会他。
他与赶来的侍卫一同逼死几个黑衣人,其余的见势不妙撤退了不少,只剩最后一个被堵死在角落。
才入致尧堂不久的年轻人走投无路,望着凶神恶煞的任务目标提剑而来,他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见那位太子殿下卸下他的剑,接着把自己的也扔了。
太子上前两步,突然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神色绝望而悲伤,话音也十分卑微“我求你告诉我吧,陆子溶在哪里我不能没有他你放心,我不害他,我待他好”
“我不会说的”
年轻人被对方这样子吓呆了,只管按着堂里教的,如任务失败万不可被俘,遂取下一颗腕上珠子,吞入口中。
在他倒下去的一瞬,仍听见喃喃的话音“求你陆子溶”
傅陵跌在血泊中,久久失神。
目睹全程的侍卫头领劝道“方才他说的是,不会将陆公子的行踪说与您,而非此人已不在人世。”
傅陵蓦地抬头望着这侍卫。
“不过这伙刺客欲取您性命,不知可否与陆有关。您与他们打交道,须得谨慎。”
是陆子溶要杀他么傅陵心中又是一痛,克制住话音的颤抖“致尧堂所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几人交换了一下信息,最后禀报道“只知道在故齐国之地,有说凉州,也有说宁州的。江湖势力,总归要隐藏。”
傅陵黯淡的眼神中终于泛起光亮,“正好。孤新接掌齐务司,是该亲自去一趟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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